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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流火第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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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流火第三

朝堂之上,黨派紛爭再喋血,孟汀心中也明鏡似的。嘉王死後,不過是他與李正德二人針鋒而已。

但此番走水,兩頭都不沾邊。

那便唯有一人了。

他揮袍大殿後幽邃處望去,站起身來。拿捏劍柄的指節白透得如在月色裏浸過,與鐵刃一般冷,而劍芒卻是朝向身後的。呼吸被拿捏緊了,這是多年來不曾有的——他竟然在期待些什麽。

只見一個小宮娥從後頭跌爬出來,撲跪到殿前,不住地磕頭:“侯爺,奴婢萬死,奴婢萬死......”

猜錯了。

孟汀捏了捏眉頭,沈聲說了句起來,背過身去。前頭的火氣成了灰煙,漫卷在宮城之上,卻好似山雨欲來。金吾軍入了宮城,幾個領隊向他匆匆跑來,卻只在階下跪著。孟汀一頓,快步走下來,將幾人招了起來,再問公事。

明堂之上,李鑒在龍椅後探出頭來,看得真切。那小宮娥跪了許久,見人走了,才跑回他身邊。他寬慰似地一笑,臉色又漠下去,揚揚手中短匕:“把外袍與珠飾借我一用可好?”

“公子,你看著倒像個佳人......”小宮娥差點哭出來。李鑒耐著性子背過身去,朝外仔細觀望,長舒了一口氣。

當年陪他數燈打馬的少年,已成座下寒鐵長劍。

“莫鬧了,這位小姐。在此屈就,別有用心。”他道,“你兩手虎口有老疤與薄繭,後頸紋刺印,腰間有錦囊。怕不是在大相國寺二更方丈處......”

“公子!”

“代我向方丈問安。”李鑒背著身,將外袍脫下來扔過去,接住那宮娥的袍子披上,將發髻潦草挽了挽,也算標致,“我算是你師叔。”

那姑娘的腰牌是“群青”,不知是不是真名。

李鑒進了大內,就隨手挑了盞燈,沿著回廊向偏僻地方去。皇帝大行,西宮南內的未育嬪妃已被遣送了八九成,這一路竟沒遇著什麽人,只有幾只胖貓在舔爪子,翡色眼瞳幽然盯著他。

煙火脂粉氣混在一道,他遙遙地就瞧見了一間柴房,眼見四下無人,便撇下燈,從後窗翻了進去。

塵埃漫開來,李鑒壓著嗓子咳了幾下,摸著燈芯草,點了半根。他抱著短匕首,在木柴堆旁和衣坐下,微松了身子。外頭有蟲鳴,聲色淒而長,將窗中盛的滿目銀河襯得愈發涼透,在短刃間落滿寒光。

李鑒一向睡得很淺。

外面有些微響動時,他猛地睜眼,縮入角落裏頭。有人來來往往,甲胄摩擦,刺耳逼人。話語聲卻不隱分毫地落在耳際,說什麽端王遭了刺殺,左臂被刺一刀,刺客逃進了宮城。

哪裏有如此巧合的事。

身後木門被砰然撞開,一股子長風灌進來,將他激得一哆嗦。塵埃散盡,為首一兵卒大喝一句“那處”,三五個八尺上下男兒把著劍柄,湧入門內,朝李鑒大步走來。

李鑒擡眼,迎著他們看去。

後面幾人只聽一聲疾銳鳴響,一枚鏢樣鐵器頂入墻頭三分,為首那人身形一滯,頸肩霎時噴湧出大抔鮮血來,屍首頹入木柴中。幾生滅功夫,眾軍漢還在楞神,面前少年已抽了屍首腰間長劍,揮袖襲來。

李鑒用劍極快,衣袂翻飛間,四兩拔千斤;而劍芒一過,便是要攝人性命。他砍下一人頭顱,砸至另一倒黴鬼懷中,緊接著便斷了那人脖頸。後頭有風聲,他輕捷地跳脫,回身穩下,只攥住一個破綻,當胸刺過去。

穿透,見血濺四方,便幹凈利落地歸劍入鞘。

門邊一人見勢不妙,剛要出去報信,被一記回手鏢截了咽喉。李鑒連斬五人,歇了口氣,翻上梁頭,跳落至門前,將柴門悄然從裏鎖上。拼殺時血濺了半身,他連左頰都似染了花色般,一時艷絕冷絕。

喉頭有些火燒,大概是力道運過了,病竈添火。

他將口中甜腥咽下去,將幾人屍首拖拽著,塞進柴堆,又將一人未濺多少血漬的甲胄扒來穿戴上。腰間符節當啷作響,他借著光亮一看,微瞇了眼。

這批人是金吾衛。

按朝中黨派紛爭來看,禁軍與末胄正是針尖對麥芒。此時有人刺殺李正德,孟汀卻將金吾衛調與他指派,若非為避嫌,難不成......

“讓他借。”

孟汀擦著弓,身側茶爐滾沸。他看了站立在側的胡伯雎一眼,見他仍在雲裏霧裏,懶得再解釋。李正德要借捉拿刺客之名登堂入室,奈何手中無兵權,值得使障眼法,要將精悍親軍蒙混塞入宮城內,政變時袍袖一揮,天下易主。

但他太不知孟汀此人了。

“我情願他借得越多越好。”孟汀咬了兩盞茶,一盞留在面前,一盞推至另一側。胡伯雎剛要去接茶盞,手就被弓腰抽了,立馬悻悻地向旁側別過臉。

孟汀又拿茶渣過了一股,擡手端給他,道:“若他一旦有動作......我與眾弟兄說了,莫傷無辜,斬得端王首級者,封萬戶侯。”

“侯爺,不太妥......”

“有何不妥?”孟汀揚眉看過去,“家中世傳三張免死丹書鐵券,不懼生殺;嘉王在外尚有一女,再不濟效仿當年武皇帝垂憐聽政,立內閣輔佐。端王暴虐,好大喜功,得此共主,百姓何來活路!”

“如此極是。”胡伯雎顫聲道,“再者......你仍舊不信安王已薨罷。若......若官家真無子嗣存,侯爺,八十萬金吾禁軍於掌中,當真甘心——為他階下惡犬、掌中長鋏?如此,碌碌平生?”

一時兩人無話,唯見空茶輕煙裊然,繞至檐頭。

“胡兄不必再問,我自有定奪。”

一頭領過來,行了軍揖,說是西門伍救走水的已回操場地了。孟汀起身,胡伯雎朝他擺擺手,自領了操持軍汗的活,回身對他道:“望侯爺三思。”

何必三思。

李鑒在人堆裏好容易找到了許鶴山,見那學究被煙熏火燎了一番,強忍著沒樂出來。他自知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,只將長發束起來,與鶴山在旁坐下,笑道:“好一場戲作,端的痛快!”

“看這衣裳,你我二人如今又是火伴了。”許鶴山恨不得把自己的臉皮撕下來搓搓,“這群軍漢太不曉事,認我為生面孔,差來遣去,氣煞人也!”

操場那廂鳴了長角,金吾禁軍都聚過去。

二人混在裏頭,不動聲色地左右觀瞧。李鑒在外從無什麽王爺架子,就著鶴山咬耳朵道:“剛才我在西宮殺了幾個替李正德追我的人,你猜如何?”

許鶴山側過身,就聽他道:“是金吾衛。”

“難不成端王與雍昌侯明裏二虎相爭,暗中根幹勾連,引我們入京,要坐收漁翁利,平分天下息?”

“未知全貌。”李鑒咳了一聲,轉而站定。他知李正德,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。孟汀是何等城府,不會不知兔死狗烹之理,絕不會清醒著將自己逼至絕境。

更要命的是,他信孟汀。

當年二人自長安夜奔,日暮兼程至江陵。孟汀以平水患留駐一年有餘,安定方圓千裏煙火,授他些許刀劍身法,賜他歲末安然。他自然感激,常記得他人的好,想著日後必要將人情奉還回去。

而孟汀那些自以為藏掖得了無痕跡的心思,李鑒心中一清二楚。孟汀禁不住試探,李鑒只在微醺時裝著酒醉,湊上去硬逼他將心裏話倒了個底朝天,第二日又裝作本無其事的樣子,道自己斷片兒了。

不避諱地講,於孟汀那處,他沾不了半點塵泥。

但誰都知曉時過境遷的道理。

行伍頭目喊著結隊,李鑒回過神,已與許鶴山隔了數條道,只得在人堆中擠著。前頭有兩個統領模樣的人騎馬過來,一個精壯黝黑,是胡伯雎無疑;另一個......是秦鏡如,大概喝了點酒,在馬上有點晃。

李鑒翻了個白眼。秦鏡如在人堆裏一瞧見他,酒醒了八分。見對列完了,胡伯雎剛拱手要讓他練兩把,他便假托要去解手,投胎樣往後跑。李鑒瞅著,往後撤至隊末,就聽秦鏡如抽著氣低聲道:“那立新君之召,你猜封於誰處了?”

“有話速說。”

秦鏡如咬著牙,道:“老師。”

“錢首輔?”李鑒一怔,“老師他老人家去年便當告老,此時來朝京師。如何還在任上?”

他曉得老師身體有些固疾,宜山中修養,許鶴山曾為他尋境安歇。如今朝中紛亂,老師卻仍留任——大概是先帝授意於他。長安傳言大行皇帝出斂之日為上元前三日,上元宮中設寒素宴,首輔於時宣召,新皇再擇日登基。

“大概是萬事俱備,只等殿下你了。”

“是該見一趟老師。”李鑒一笑,見前頭諸君以將刀出半鞘,便也裝著樣子,頗肆意地拉著肩。秦鏡如嘆了句瀟灑,轉而正色道:“不過殿下謹記,人心到底難測,即使是昔日師長......”

“了然了然。”李鑒向上拱手,“自有分寸。”

秦鏡如安心地走出幾步,一頓,倒了回來。畢竟自有分寸這四個字,聽著有點耳熟。他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後只憋出一句話:

“不能弒師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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